齊赫文斯基

2012年11月，紀錄片《大轉(zhuǎn)折：西柏坡1947—1949》攝制組采訪齊赫文斯基。

2014年10月20日，齊赫文斯基在俄（蘇）中建交暨俄（蘇）中友協(xié)成立65周年大會上致辭。 　�。ㄙY料照片）

《見證：中國改革開放40年40人》 　　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一版

　　莫斯科的郊外，像歌中吟唱的一樣，靜謐、美麗。療養(yǎng)院的廊道，一位白發(fā)先生緩緩踱步。呵！窗外的葉子又黃了。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旅程，他從列寧格勒到莫斯科，從新疆，到重慶，再至北京……總是在告別，卻總是在回歸。就像這窗外的葉子，一茬接一茬。

　　他在等待，等待著從中國遠道而來的新朋友，也等待著與他們一起返回歷史現(xiàn)場。黑色拐杖撞擊著地面，“咚、咚、咚”的聲響，干脆、硬朗，仿佛那是來自記憶深處的召喚。

　　“俄羅斯科學院主席團顧問、俄中友好協(xié)會理事會名譽主席，齊赫文院士�！彼�向訪者遞上中文名片。齊赫文是他唯一的中文名字。

　　齊赫文的故事，該從何處講起？

　　叩開漢學大門

　　第一位“導師”是孔子

　　1935年9月1日，列寧格勒哲學、歷史、文學和語言學院中文班開學，也是齊赫文17歲生日。身材魁梧的瓦西里·阿列克謝耶夫院士走進教室。院士打著黑色領結(jié)，用粉筆寫下一連串漢字。大多數(shù)人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文字，大家一筆一畫描摹著，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課時。第二節(jié)課，院士又用俄語寫出了這段文字的譯文�！皩W而時習之，不亦樂乎�！彼�說：“這是生活在公元前5世紀的中國古代哲學家和教育家孔子的名言，我希望你們都能記下它�！�

　　這大概是少年齊赫文經(jīng)歷過的最忐忑的生日。他無心享用生日晚餐，一頭扎進書房，一遍又一遍抄寫漢字課文，直至深夜。這句誕生在2000多年前的中國哲言難倒了大部分新生，讓人望而卻步。它卻成了齊赫文珍藏一生的座右銘。

　　他是新生中唯一自愿報名學習漢語的。讓這個從未到過中國的俄羅斯少年樹立志向的，是3位文化“擺渡人”。一位是鄰居漢學家阿列克謝耶夫院士。父親經(jīng)常與這位鄰居隔著柵欄交談，齊赫文幾乎每次都能聽到有趣的故事，它們大多與鄰邦中國的文化和歷史有關，令他十分向往。還有兩位中國藝術家——畫家徐悲鴻和京劇藝術家梅蘭芳。1934年，徐悲鴻應邀在莫斯科舉辦“中國近代畫展”；隔年春天，梅蘭芳在莫斯科、列寧格勒巡回演出15場，蘇聯(lián)電影大師愛森斯坦用鏡頭記錄了梅蘭芳的《虹霓關》。東方寫意美學，在少年齊赫文的心里埋下了種子。

　　學中文比想象中難得多。列寧格勒哲學、歷史、文學和語言學院的老師都是蘇聯(lián)杰出的漢學家�？上н@些漢學家沒有人會講漢語，學生們只能根據(jù)語言學家趙元任的語音課錄音學習。第三年結(jié)束時，最初編入中文班的28名學生，只剩下兩名，齊赫文是其中之一。就這樣，齊赫文邁進了漢學神秘的大門，第一位未謀面的老師便是孔子，而孔子“教”的第一課，便是東方哲學。

　　見證“開國大典”

　　“馬上發(fā)電報給莫斯科”

　　那個在燈光下、一遍遍抄寫漢字課文的少年，也許不會想到，自己真切地記錄了新中國從誕生到成長的大時代。14年后，距離列寧格勒8000公里之外，一個五千年文明的古國，正經(jīng)歷著新生！

　　他記得，1949年10月1日，天氣晴好。故宮前的巨大廣場籠罩著歡樂的氣氛，紅旗招展，鼓樂齊鳴，大家興奮地交談著，有的人還舞起了大秧歌。齊赫文此時已是蘇聯(lián)駐北京總領事，也是唯一坐在觀禮臺觀禮的外國使節(jié)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天安門城樓上——新選舉產(chǎn)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員都在那里。而齊赫文的目光，迫切搜索著城樓上的另一群人——由著名作家、社會活動家法捷耶夫和西蒙諾夫率領的蘇聯(lián)社會團體代表團。他們已乘火車在當天早晨抵達北京，為了一個東方大國的新生而來。

　　“蘇聯(lián)文化界人士見證新中國的誕生，這在中蘇關系史上具有非凡的象征意義。”時隔60載，齊赫文依然激動不已。

　　剛從天安門回到東交民巷37號總領館，齊赫文就見到了周總理的秘書韓敘。韓敘帶來一封正式信函，這封信的復印件一直被齊赫文珍藏——

　　蘇聯(lián)駐北京總領事齊赫文斯基先生：

　　茲通知您，今天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發(fā)表了公告。

　　現(xiàn)具函將此公告送達給您，并希望您轉(zhuǎn)給貴國政府。

　　我認為，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世界各國之間建立正常外交關系是必要的。

　　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外交部長 周恩來 

　　1949年10月1日于北京

　　事關緊急，齊赫文馬上著手翻譯，為了更準確地傳達內(nèi)容，他與韓敘用英語和漢語反復確認一些詞句。一再確認無誤之后，他吩咐工作人員道：“馬上發(fā)電報給莫斯科！” 這一夜，極其漫長又極其短暫。第二天早8時，齊赫文的房門便被匆匆敲響，值班人員弗拉基米爾急促的聲音傳來：“我聽到了莫斯科廣播電臺的廣播，蘇聯(lián)向全世界宣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！”

　　“莫斯科與北京有5個小時的時差，當時還在工作中的斯大林接到了這封電報，隨后命令發(fā)給各大報社電臺�！被貞洉r，已過九旬的齊赫文眼中閃耀著別樣的光彩，“蘇聯(lián)由此成為第一個承認新中國的國家�！�

　　10月2日，蘇聯(lián)外交部第一副部長葛羅米柯向周恩來發(fā)來電報：“……由于力求與中國人民保持友好關系的始終不渝的意愿……蘇聯(lián)政府決定建立蘇聯(lián)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之間的外交關系，并互派大使”。10月3日，周恩來復電葛羅米柯。10月4日，蘇聯(lián)首任駐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使羅申由莫斯科啟程，6天后抵達北京。羅申是外國派駐新中國的第一位外交官。

　　應周恩來的邀請，齊赫文擔任了兩國呈遞國書儀式的非正式顧問。記憶里，這個莊重的歷史時刻清晰如昨：1949年10月16日，羅申由使館高級官員陪同來到中南海懷仁堂的一間會議廳，著金絲刺繡外交禮服、腰帶佩劍、胸掛勛章和獎章的蘇聯(lián)外交官們站成一排，等候著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的到來……

　　這個場景，被相機定格——擔任翻譯的齊赫文站在羅申一側(cè)，他戴著一副眼鏡，腰間佩劍，神情莊重，雙手托著的或許就是翻譯文稿。那年，齊赫文31歲，像剛剛誕生的新中國一樣，英姿勃發(fā)。

　　重回天安門

　　“改革開放讓中國大大躍進了一步”

　　1999年9月30日，齊赫文再次回到北京。時隔半個世紀再登天安門，他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。

　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，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(xié)會邀請以俄羅斯宇航員中心領導人瓦連金娜·弗拉基米羅夫娜·捷列斯科娃為首的俄羅斯國際科學文化合作中心和俄中友好協(xié)會代表團訪問北京，出席相關慶�；顒�。由于瓦連金娜·弗拉基米羅夫娜不能飛往中國，齊赫文被委托率領代表團。

　　抵達北京的當晚，齊赫文就出席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的招待會。在人民大會堂可容納5000人的大宴會廳，包括齊赫文在內(nèi)的外國來賓，與中國政府和社會組織、人民解放軍的領導人，還有藝術、科學和文化界代表人士，圍坐在一起。招待會上，讓齊赫文印象深刻的是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的一番講話。朱镕基說，過去50年，中國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他還特別談到實施改革開放政策的最近20年。這讓再度回到北京的齊赫文充滿好奇，盡管從事漢學研究的他一直關注中國的變化，但正如中國古話所說：百聞不如一見。

　　1999年10月1日，秋風送爽，風和日麗�！斑@幾乎和50年前我出席令人激動的開國大典時的天氣一樣”，站在東觀禮臺最前排的齊赫文，內(nèi)心并不平靜，“自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的半個世紀里，天安門廣場是這個國家諸多重要時刻的見證者�！�

　　一幅幅畫面仿佛歷歷在目：50年代初，在“抗美援朝”口號下舉行群眾大會和示威游行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，人們在擴大幾倍的廣場上舉行慶�；顒�，新建的人民大會堂、中國革命和中國歷史博物館宣告建設一個新中國的蓬勃生機；1976年1月，周總理的靈車沿著十里長街，在自發(fā)來送行的群眾的淚水哀悼中遠去；1984年10月，參加國慶游行的學生們打出了橫幅“小平你好”，中國走上現(xiàn)代化、改革開放的道路，改變了整個國家的面貌……此次，重回天安門，他看到了一個與半個世紀之前不太一樣的中國，一個讓他驚訝、敬佩的中國。

　　最有說服力的，除了慶典活動，就是規(guī)模宏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年成就展。60多個展廳、琳瑯滿目的展品，給齊赫文和俄羅斯代表團成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�！罢蛊妨钊诵欧�地顯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過去50年，特別是近20年間發(fā)展、改革和對外開放所取得的巨大成就。與四五十年代我在中國看到的情況相比，中國大大躍進了一步！”

　　在20年的改革開放中，中國國民經(jīng)濟總產(chǎn)量增加了4.5倍，生產(chǎn)規(guī)模擴大了6.5倍；這期間人均消費提高了2.5倍；由于實行開放政策，每年吸收400億到450億美元的外資推動了經(jīng)濟的發(fā)展。1998年，中國經(jīng)濟總量上升到世界第7位……在北京返回莫斯科的8小時旅途中，一系列數(shù)字，一系列親眼目睹的變化，在齊赫文的腦海中不斷翻滾。他不由想起鄧小平所說的話，改革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有意義，第一，能提高生產(chǎn)力；第二，能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；第三，能增加國家實力�！爸袊�在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和實現(xiàn)四個現(xiàn)代化目標的道路上取得了驚人的成就。中國沒有放棄建設社會主義，它在日益繁榮和堅定不移地前進。”

　　重回天安門的所見所聞，似乎為齊赫文的漢學研究帶來更長久的動力。2000年，由他主編的《中國的改革與革命》系列叢書獲俄羅斯聯(lián)邦國家獎，時任總統(tǒng)普京親自給他頒獎。

　　故事仍在繼續(xù)

　　“中俄友好的未來在青年”

　　“歷史的道路不是涅瓦大街上的人行道，它完全是在田野中前進的，有時穿過塵埃，有時穿過泥濘，有時橫渡沼澤，有時行經(jīng)叢林。”俄羅斯作家、哲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。然而，在時代的洪流中，又有幾人能獨具穿越歷史的慧眼？

　　受涅瓦河水和俄羅斯文化滋養(yǎng)的齊赫文，盡管前后只在中國工作生活了7年，但與中國結(jié)下了不解之緣。縱使20世紀后半葉兩個國家各自風云變幻，但唯有文化的共鳴，成為他一生寄情中國的精神紐帶。

　　他記得，他接觸的第一個中國人是孫科。

　　1939年，克里姆林宮莫洛托夫會客室。齊赫文被派為斯大林同中國國民政府立法院院長、孫中山之子孫科的談話擔任翻譯�！澳愫茫　饼R赫文用中文向?qū)O科打招呼�！澳愫茫�年輕人，你懂中文嗎？”孫科面有難色，“雖然我是中國人，但我在南粵長大，我的中文在中國都沒有人能聽懂。”這是齊赫文學習中文以來，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。或許得益于此，他后來得到宋慶齡的幫助，致力于孫中山研究，完成了《孫逸仙的對外政策觀點和實踐》等著作。

　　他難忘，中國早期革命者的風范。

　　新中國成立前夕，他與蘇聯(lián)援華專家組負責人科瓦廖夫在香山雙清別墅見到了毛澤東。齊赫文向毛澤東提了三個問題：如何看待康有為以及19世紀末的改良派？將對中國資產(chǎn)階級實行什么政策？可否將漢字拉丁字母化？毛澤東斷言：漢字是中華民族的瑰寶，任何字母也替代不了。

　　1957年，受茅盾邀請，齊赫文與曾任《真理報》副總編輯的茹科夫訪問中國。在中南海，他們與周恩來交換了很多關于國際問題的看法。茹科夫關心的是：中國將在什么時候加入聯(lián)合國？周恩來則用孫悟空最終被接納的故事回答了他們：最終，我們會加入聯(lián)合國的。

　　關于中國的故事，還有很多。他把這些思考置于學術研究的維度中，作為孫中山、周恩來研究專家，出版12部著作、發(fā)表500多篇文章……2014年，我們見面時，他正忙于10卷本著作《中國歷史：從古代至21世紀初》的出版事宜。3年后，2017年11月，著作最后一卷（第十卷）首發(fā)式在莫斯科舉行，這也標志著俄漢學界耗時5年的《中國通史》全部編纂完成。

　　學而時習之，不亦樂乎。兩個國家之間的交往，又何嘗不是如此？

　　“中俄的政治交流正沿著正確的軌道前進。我和很多俄羅斯?jié)h學家已經(jīng)注意到習近平主席提出的‘中國夢’構(gòu)想，也很贊賞中國政府正在推動的文化傳播工作。這能讓世界人民更好地了解中國，了解中國在世界上的作用。”對齊赫文來說，當時最大的愿望就是，“中俄兩國青年能夠永遠做好朋友，因為中俄友好的未來在青年！”

　　臨別時，齊赫文贈予訪者兩件禮物：一件是俄中友協(xié)副主席庫利科娃的著作《俄羅斯中國人民交往》，書中贊美了孕育生長在中俄民間的美好情誼。另一件，便是朋友們?yōu)樗?5歲生日制作的卡片。小小卡片上，翠綠的底色彰顯著勃勃生機，身著禮服的齊赫文，胸前綴滿了各式榮譽勛章，目光如炬，如1949年10月16日呈遞國書時一樣，如1999年10月1日重回天安門時一樣。

　　齊赫文說：“我這一生，多半與中國有關。是歷史命運的共同性將俄羅斯與中國聯(lián)系在了一起�！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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